2020.2丨李锐:《清华简第九册〈成人〉篇为〈尚书〉类文献说》
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
中国古代史学
清华简第九册《成人》篇为《尚书》类文献说
李锐
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
【原刊于《史学史研究》2020年第2期】
摘要:清华大学藏简第九册中的《成人》篇,与《尚书·吕刑》相关,应该定性为《尚书》类文献。近年出土文献中与《尚书》《逸周书》有关或相近文献的称呼、对象不统一,应该统一定名为《尚书》类文献,因为传说孔子(及其弟子后学)删《书》,其实是选《书》或编《书》与删《书》同时并存,所以其对象决不仅仅只是百篇,而应该是全部的《书》。《成人》篇中的王,应该是吕王,出土文献中有相应内容。借助《成人》,我们可以探讨百篇《尚书》选书的某些原则。
关键词:清华简; 尚书; 成人; 吕刑; 大学
清华简第九册中有《成人》篇,根据整理者的介绍,此篇“原无篇题,篇中主要记述了‘成人’关于典狱刑法等内容的论说,故拟题为《成人》……本篇文辞呈现出很强的仿古特点,一些语句可与《书·吕刑》篇相参读。另有一段文字与清华简《厚父》中‘古天降下民,设万邦,作之君,作之师’,以及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所引《书》等语句近似,并对其有进一步阐发。”这一篇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注意,值得认真研究。下面谨呈鄙意,以就正于海内外方家。
一、《成人》篇的初始讨论
黄德宽主编: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(玖)》,中西书局,2019年版
《成人》篇开篇说:
惟郘(吕)仲秋,方在膠黄,司正失刑,土多现妖,流而淫行。王则悚惕畏恐,越徵前罚愆,不识厥祥之发于吉凶,乃考讯庶众,听任群秩,曰:……成人曰:“呜呼!我后,古天氐降下民,作寺后王、君公,正之以四辅,祝、宗、史、师,乃有司正、典狱,惟曰助上帝乱治四方之有罪无罪,惟民纲纪,以永化天明……”成人曰:……成人曰:……成人曰:……
不难发现,《成人》有很明显的对话形式,王问,成人答。
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(玖)》出版后,武汉大学简帛网简帛论坛有《清华九〈成人〉初读》,其中悦园说:
我认为该篇应为西周时期的周人作品,“王”当指周王。按《左传》昭公六年:“夏有乱政而作禹刑,商有乱政而作汤刑,周有乱政而作九刑。”本篇中王欲纠正过失而向群臣征求意见,成人则从法律方面进行阐说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穆王命吕侯制作《吕刑》的典故,因此,《成人》中的王有可能是周穆王,如果这个推测成立,那么“成人”应该就是吕侯之名,待考。
还说:“反复看了两遍,感觉此篇还是归入《尚书》类文献比较妥当”。有人转田峻的《清华简九〈成人〉第一段管见》一文网址,田峻网文指出:
将“郘”读为“律吕”之“吕”,似难讲通。文献中也找不到类似文例。“郘(吕)”似当理解为国名,即吕国。《国语·周语中》:“昔挚、畴之国也由大任,杞、缯由大姒,齐、许、申、吕由大姜,陈由大姬。”“郘仲秋”疑与金文中的“曾八月”等相似,是记时用语。
这些意见加深了讨论。我同意悦园说“成人”可能是人名,以及田峻说整理者将第一简的“郘”读为“律吕”之“吕”,似难讲通,“郘(吕)”似当理解为国名,即吕国。但是这里的“王”是不是周穆王等,恐怕还有待讨论。
鄙意整理者、讨论者将此篇与《吕刑》作比较是该认真考虑的研究方向。此外,《成人》中“呜呼!我后,古天氐降下民,作寺后王、君公,正之以四辅,祝、宗、史、师,乃有司正、典狱,惟曰助上帝乱治四方之有罪无罪,惟民纲纪,以永化天明”一段,与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所引《书》“天降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师,惟曰其助上帝,宠之四方。有罪无罪惟我在,天下曷敢有越厥志”,及清华简《厚父》中‘古天降下民,设万邦,作之君,作之师’相近(类似之语亦见于《左传》、《墨子·尚同》引《相年》以及豳公盨铭文),但是又有敷衍,所以整理者说:“本篇文辞呈现出很强的仿古特点”,如此则《成人》的时代可能较《吕刑》晚。
由此两点,鄙意悦园的意见可从,《成人》篇的性质,应该属于《尚书》类文献。
二、关于《尚书》类文献
《尚书》书影
不过何谓《尚书》类文献,学界有歧义。
近年来,出土了不少和《尚书》相关的文献,当前对于这些文献的命名及所涉及的篇章范围,存在不同的认识。核心的问题是命名。名称上,或称“《尚书》类文献”,或称“《书》类文献”,或称“‘书’类文献”。其中的差别是先秦是否存在儒家编定了的《尚书》?如果不存在,那么古人所说的“书”到底是文献之类名,还是有一定所指的专名,今人要加书名号?判别的标准是什么?如果存在儒家编定了的《尚书》,当时是称《书》还是《尚书》?
所涉及的篇章,李学勤首先将这些文献分为见于《尚书》《逸周书》和其他文献三类,“一种是真正的《尚书》,见于在今天传世的《尚书》,或者由其标题或内容可以推定是《尚书》的;第二种是不在《尚书》,可是见于传世的《逸周书》的;还有一些,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的,可是从其体裁来看是和《尚书》、《逸周书》是一类的”,“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》第一辑九篇中,有八篇是《尚书》类的文献”。
刘光胜认为清华简第一册中除了《保训》《楚居》都是属于《书》经的范围,则有《尹至》《尹诰》《程寤》《耆夜》《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》(一般简称清华简《金縢》)、《皇门》《祭公之顾命》(一般简称清华简《祭公》)七篇。李守奎认为包括清华简一、三、五册中的《金縢》《傅说之命》(或简称为清华简《说命》)、《尹至》《尹诰》《祭公》《皇门》《程寤》《命训》《保训》《厚父》十篇。程浩增加了《封许之命》,去掉了《保训》《命训》,计有九篇。他认为《保训》篇时代较晚,且竹简规格与其他篇相比较短;而《命训》内容与思想接近战国子书的风格。杨博罗列的文献为十一篇:《金縢》《傅说之命》《皇门》《祭公之顾命》《命训》《尹诰》《程寤》《尹至》《保训》《厚父》《封许之命》。曹娜认为包括《尹至》《尹诰》《说命》《程寤》《保训》《皇门》《金縢》《祭公》《封许之命》《厚父》,计十篇。刘成群所界定的范围最为广泛,他赞同李学勤所说简册长度“汉初还不能说存在系统的定制”,认为凡是上古君臣讨论治国理民的简文,按照墓主人的标准都是属于《书》的,所以包括《金縢》《尹至》《尹诰》《赤鹄之集汤之屋》《程寤》《皇门》《祭公》《命训》《保训》《耆夜》《厚父》《封许之命》《殷高宗问于三寿》《汤处于汤丘》《汤在啻门》,计十五篇。
综上可见,《赤鹄之集汤之屋》《汤处于汤丘》《汤在啻门》《殷高宗问于三寿》四篇,多数没有列入。《耆夜》虽有两人列入,但其与《诗》接近,也不该算。尚有讨论的是《保训》和《命训》,但《命训》也见于《逸周书》;否定《保训》的有两人,其主要原因大概是对其产生年代的判定,认为晚至战国,不过对《保训》的年代有不同看法,而且过去疑古派将很多今文《尚书》都判定得很晚,所以即便《保训》晚岀,也未必不可以视作和《书》相近的文献。
因此,就清华简而言,和《尚书》或《书》或“书”相近的文献,多数人的看法是《金縢》《傅说之命》《皇门》《祭公之顾命》《命训》《尹诰》《程寤》《尹至》《保训》《厚父》《封许之命》十一篇。清华简第八册的《摄命》,恐怕多数人也将会归入其中。
以上是关于清华简的讨论,实际上还有一些其它的相关出土文献。湖南慈利楚简中有与《逸周书·大武》相应的章节。郭店简、上博简《缁衣》引有《君牙》《君陈》《吕刑》《康诰》《君奭》《咸有一德》《祭公之顾命》,这些都属于《尚书》《逸周书》中有的内容(《君牙》《君陈》当是百篇《尚书》之篇,非今天的伪古文《尚书》)。另外,郭店简《成之闻之》引有《大禹》,李学勤、廖名春先生都认为是《大禹谟》,而实际上《书序》是说“作《大禹》、《皋陶谟》、《益稷》”,李先生也指出《孔丛子》称《大禹谟》为“《大禹》”,看来《大禹谟》可能本该作《大禹》,所以这该属于《尚书》。《成之闻之》还引有《说命》,《唐虞之道》引有《虞志》(裘锡圭疑为《虞诗》),可能都是逸书。上博简第八册中《成王既邦》篇有与《逸周书·宝典》相应的一支残简0,该单列;第五册中,《竞建内之》与《鲍叔牙与隰朋之谏》当合为一篇,内有与《高宗肜日》相关的章节。近来荆州夏家台战国楚墓又出土了战国时期的《吕刑》。银雀山汉简过去说“有一残篇,其内容似与《周书·王佩》相合”,现在看来是《兵之恒失》篇的内容,不是《逸周书·王佩》,二者有相近文字,也与《尉缭子·十二陵》有“同文”。
综上而论,传世文献有相应出土文献者,有《尚书》中的《金縢》《吕刑》,《逸周书》中的《皇门》《祭公》《命训》《大武》;《尹诰》《程寤》《宝典》。《程寤》传世本虽有部分佚失,但尚有残章;《宝典》虽只有一支简,但内容相近。清华简《摄命》,鄙意并非《尚书》中的《冏命》,因为和《书序》所说不合。此外过去有佚文,今有相应者,有《尹诰》、《傅说之命》。《尹诰》即《咸有一德》,《缁衣》引有佚文;不过《傅说之命》虽然是三篇,鄙意并非《尚书·说命》的三篇,因为存在传世有《说命》佚文不见于《傅说之命》三篇、三篇不协调等原因。
至于上述讨论的公认文献,鄙意还是称为“《尚书》类文献”合适。这是因为传说孔子(及其弟子后学)删《书》,其实是选《书》或编《书》与删《书》同时并存,所以其对象决不仅仅只是百篇,而应该是全部的《书》。
三、《成人》篇的意义
虽然说《成人》是《尚书》类文献,但是此篇还是有一些特别之处。
前述《尚书》类文献,多是记圣君贤臣之言,多有王或摄政者如周公在,例外者是《微子》《费誓》《秦誓》这样的《书》,只有贤臣或公侯。《成人》篇也有王,但是这个王是何许人?论者说是周穆王,这是往《吕刑》上靠。《尚书·吕刑》中的王一般认为是周穆王,篇中“吕”古代说为吕侯,时为西周中期。但《成人》篇文辞不古,很难说仍是周穆王。
《成人》篇开头说:“惟郘(吕)仲秋,方在膠黄,司正失刑,土多现妖,流而淫行。王则悚惕畏恐,越徵前罚愆,不识厥祥之发于吉凶,乃考讯庶众,听任群秩,曰:”,与《尚书》类文献记时代者多不同。不仅计时代不同,而且讲的是吕的仲秋,且记方位。所以后面出现的王,看来不像西周中期的周穆王,有可能是吕王。
传世文献中并无吕王,但是出土文献中有。过去王国维先生曾据矢王器、散氏盘、吕王鬲、吕王壶等材料,说“当宗周中叶,边裔大国往往称王……当时诸侯并有称王之俗,盖自夏商已然。”张政烺也引述大量材料,尤其说:“吕王之称金文中所见较多,除王氏所举之外,近年也有发现,河南淅川春秋时期楚墓曾出土一套钟,铭文皆言‘吕王之孙’,吕为四岳之裔,是姜姓国。”但是张政烺赞成上引王国维《散氏盘考释》中的说法,却反对王国维《古诸侯称王说》中的过度发挥,指出:“周时称王者皆异姓之国,处边远之地,其与周之关系若即若离,时亲时叛,而非周室封建之诸侯。”因此,有些学者用《吕刑》中开篇的“惟吕命王享国百年”,以及铜器铭文,证明吕国在西周时代称王,是不对的。
不过,即使姬姜是同盟关系,但吕曾称王是可信的,只是不能用《古诸侯称王说》,以及由《吕刑》开篇之语来证明吕称王,因为“惟吕命王”之命是教告之义,不能作为吕称王来解释,后面的“王说”,仍是周王之言,一般认为是周穆王。吕王鬲(635)、吕王壶(9630)年代在西周晚期,只记吕王作器,文辞简单。1979年河南淅川下寺M10墓出土的春秋中期的黑敢钟,铭文说:“余吕王之孙,楚成王之盟仆,男子之埶(臬)”,将吕和楚的关系都讲了出来。《国语·郑语》记载史伯语,说当时(西周末年)“申、吕方强”,但《左传·庄公六年》有“楚文王伐申”,《成公七年》载:“楚围宋之役,师还,子重请取于申、吕以为赏田。王许之。申公巫臣曰:‘不可。此申、吕所以邑也,是以为赋,以御北方。若取之,是无申、吕也,晋、郑必至于汉。’”是鲁成公时,申、吕早已被楚吞并。由黑敢编钟之“吕王之孙,楚成王之盟仆”来看,楚成王乃楚文王之子,《史记》也载楚文王二年伐申,十三年卒,立其子,“是为庄敖。庄敖五年,欲杀其弟熊恽,恽奔随,与随袭弒庄敖代立,是为成王”。因此申、吕之灭当在文王二年(688B.C.)至成王时期(671B.C.-626B.C.),至少吕在成王时已成为附庸。
吕侯在西周中期为周穆王重要大臣,因此在西周末年,“申、吕方强”,此后到春秋中期,不过百年时间,便已成为楚国的附庸。《成人》篇很有可能作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,继承《吕刑》之说,加以发挥,同时又引用《厚父》、《孟子》等所引《书》中的套语,属于《尚书》类文献。只是《成人》当属于一国的《书》,非商周王室之《书》,类似《大学》所引《楚书》。
《大学》篇末云:
是故财聚则民散,财散刖民聚。是故言悖而出者,亦悖而入;货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。《康诰》曰:“惟命不于常!”道善则得之,不善则失之矣。《楚书》曰:“楚国无以为宝,惟善以为宝。”舅犯曰:“亡人无以为宝,仁亲以为宝。”《秦誓》曰:“若有一介臣,断断兮无他技,其心休休焉,其如有容焉。人之有技,若己有之;人之彦圣,其心好之,不啻若自其口出。实能容之,以能保我子孙黎民,尚亦有利哉!人之有技,媢嫉以恶之;人之彦圣,而违之俾不通。实不能容,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,亦曰殆哉!”
在《康诰》之后,引有《楚书》与《秦誓》,这说明在作者眼中,《楚书》与《秦誓》地位相当。后来《楚书》没被收入《尚书》,《秦誓》得以进入,有些学者提出了原因,如陈梦家的《尧典为秦官本尚书考》,认为《尧典》中有秦制,当为秦代齐、鲁儒者所更定,并说“《尚书》以《秦誓》终篇,亦可以见其消息矣。”但陈梦家说《尚书》以《秦誓》终篇带有政治意义,可能未必完全正确,因为《秦誓》已被《大学》称引。而《大学》的年代,虽难以指实为曾子(学派)作品,但与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郭店简《唐虞之道》等有较多“同文”,其成书的主体年代当不会晚。
《秦誓》本当为一国之《书》,与《楚书》地位一样,一并被《大学》称引。但其实秦国本来文辞不发达,如《诅楚文》有很多采用《吕相绝秦书》,《秦誓》中有很多采用《诗经》,比之《成人》发挥《吕刑》,不遑多让。《楚书》未见全文,但从《成人》称王来看,楚国早就称王,《楚书》当然也会称王,这就有违礼制了,其不被选入百篇《尚书》,恐怕与此有关。而《秦誓》称公,大概因《大学》称引等特别机缘,才被编入《尚书》,而未必是孔传所谓“诸侯之事而连帝王,孔子序书,以鲁有治戎征讨之备,秦有悔过自誓之戒,足为世法,故录以备王事,犹诗录商、鲁之颂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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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版:夏玉丽